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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集·浮屠金身第三章·雁塔题名2019年8月11日紫雲楼内,几名请来助兴的教坊女子在席间浅吟低唱,那帮公子少年飞觞传饮,酒兴正酣。lónGtèNgXS.OγG

程宗扬与李炎一同下楼,他主动向王显打了个招呼,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唐突了主人的酒宴告罪,然後称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这位程侯如此客气,王显自然连声谦让,亲自送两人下楼。

李炎道:“我刚听他们在说什么好马?”王显笑道:“正是程侯那匹名驹,神骏非凡,世间少有。”“那匹赤红马是你的?”李炎当即道:“卖不卖?”“要是我的就送你了,”程宗扬摊了摊手,“可惜是借的。”“借谁的?”“一个天策府新生……”程宗扬还未说完,李炎便恍然道:“原来是他啊。”“你知道?”“汉国吕氏后族,我能不知道吗?刚来就捶了王忠嗣那小子一顿。啧啧,刚走个姓霍的祸害,又钻出来一个。”“王忠嗣……”程宗扬想了想那家伙满脸鬚髯的模样,就算说他四十也有人信,“不小了吧?”“就比我大两岁。他爹战死疆场,打小就在宫里,跟我们一块儿长大的。让汉国一个小毛孩子揍成这样……啧啧啧啧,我明儿个得去啐他,把我们大唐的脸面都丢尽了!”三人说着,下了殿前的长阶,随从牵马过来,三人正待上马,忽然旁边传来一声惊叫。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阶旁停着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车身微微摇晃,似乎有人在里面挣扎。接着车帘被人扯开,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勉强探出半边身子,凄声叫道:“救命啊……”程宗扬愕然道:“这是那个——小环?”一隻大手从车中伸出,扯住小环的衣襟,“嗤喇”一声撕开。然後另一隻手捂住少女的嘴巴,把她拖进车内。

程宗扬向吴三桂使了个眼色,吴三桂正要拔步上前,李炎已经喝道:“哪里来的畜生!做什么呢?”话一出口,车後坐着的几名汉子同时站起身,为首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恐怖的疤痕,从左眉到右颧骨,皮肉翻卷,骨骼凹陷,伤势再重数分,足以将他的头颅劈成两半。几人默不作声,但浑身杀气逼人,连车前的驭马都不由偏了偏脑袋,不安地挪动四蹄。

王显看到车上的标记,扬声道:“里面可是乐公子?我王显啊!”车内静了片刻,然後乐从训掀开车帘,从车上跃下,向三人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见过江王殿下、程侯、王兄。”没等李炎开口,王显便抢先摇头笑道:“好你个乐大少,又喝多了吧?这位是我专门请来的教坊舞伎,可不是做那种营生的。”乐从训皱了皱眉,“教坊的官伎不做这种营生?”“娼女才是卖身的,官伎卖艺不卖身。”王显拍着他的肩膀道:“若是你情我愿,自是好说,用强可是不成的,乐老弟。”说话间,小环一手掩着衣襟,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犹豫了一下,跑到王显身後躲起来。那位程公子她虽然认识,但不知身家高低,只当是个外地富商。王显是今日做东的主家,又是长安有名的豪门公子,这会儿还帮她说话,自然躲到王显身後才放心。

乐从训脸色变了变,沉声道:“受教了。”说罢抱拳向李炎施了一礼,“在下告辞。”接着扭头便走。

乐从训的一众随从纷纷上前,跟随主人的车马奔出紫雲楼。

王显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村牛!”然後道:“让殿下见笑了,这些藩镇子弟在地方上威风惯了,不懂长安的规矩。”“刚才那些就是魏博的牙兵?”李炎冷笑一声,“够威风够煞气。”小环原本被邀来跳她拿手的《甘泉舞》,不意被乐从训强行掳到车上,欲图不轨。她竭力挣扎下,身子被抓伤了好几处,尤其是颈中直到下巴,被抓出一道血痕,方才只顾着害怕,这会儿痛得直掉眼泪。

伤成这样,舞是跳不成了,王显只好让家奴带她先下去休息。

程宗扬见小环伤处破了皮,万一处置不当,只怕脸上会留下疤痕。他示意义姁留下来,帮小环治疗伤势,一边给她暗暗使了个眼色,让她借机打听潘金莲的下落。

李炎没理会这些琐事,区区一个乐从训,更不放在心上。他一边翻身上马,一边道:“程侯去哪里?”程宗扬笑道:“这会儿已经宵禁,我可没有乐少那么大的面子,能拿来当路条使,只能跟着殿下走了。”“反正顺路,我送你得了。”袁天罡在後面咳了一声。

程宗扬道:“方才在上面看到大雁塔灯火辉煌,我倒想去大慈恩寺看看。”李炎脸色僵了一下,然後笑道:“正好我也有日子没去过了——咱们就夜访大雁塔!”长安城宵禁虽严,但此时有江王殿下亲自带队,一行人全无顾忌,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纵马狂奔,小半个时辰便赶到晋昌坊。

几名江王宅的少年跃马上前,挥着马鞭将坊门打得一片山响,呼喝着叫坊卒打开坊门。

袁天罡趁这个机会解说道:“大慈恩寺占了晋昌坊的东半坊,共有十八院,近两千间房舍。寺内重楼复殿,虹梁藻井,玉阶金环,并极殊丽……”程宗扬直接把袁天罡口中那些华丽夸张的形容词过滤掉,只留下数字,半坊之地,差不多是一百万平方米——这比故宫还大出一半!

大兴善寺虽然独占靖善坊一坊,但靖善坊属于对着皇城的小坊,单纯从面积而论,两者不相上下。十八院,两千僧舍,少说也有三五千名僧人,加上城中的信众,大慈恩寺的规模和影响力可想而知。

一进坊门,便闻到浓浓的香火气息。晋昌坊内除了独占东半边的大慈恩寺,西南、西北还有楚国、净住两座寺庙,使得整个晋昌坊如同一方佛国。此时虽是夜间,但坊内到处点着长明的石灯,星星点点,不计其数。

大慈恩寺的山门是一座三重飞檐,五门六柱的琉璃白玉牌坊,正中的券门下方是一条汉白玉铺设而成的御道。以李炎的放诞豪爽,不拘小节,也不敢走这条御道,只从旁边的券门穿过。

巍峨的寺门下方悬挂着一面黑底金字的巨匾,上书“敕造大慈恩寺”六个大字,每个字都近一人高。阶前的广场上树立着三根高大的旗杆,上面的旗幡在夜风中招展摇动,夜色中只能看到幡下低垂的旄旒。

李炎与他的父兄一样,性喜游猎,对马球、角抵更是热衷,身边时常有十余名少年作为玩伴和出行的随从。那些少年砸坊门时气势汹汹,这会儿到了大慈恩寺门前,一个个都老实下来。

一名少年远远就翻身下马,一路小跑来到旁边的侧门,叫起值夜的僧人,先道了声“打搅”,然後才说明来意。

那僧人进去复命,不多时,侧门洞开,一名中年僧人快步迎出,合什说道:“贫僧净空,拜见江王殿下。”“大和尚你好啊。窥基大师可在?”“大师夜诵经卷,方才睡下。贫僧已经命人前去通传。”“不必打扰大师了。”李炎跳下马,“今晚无事,我就是过来玩玩。”净空是大慈恩寺迎客院的香主,平日迎来送往,精通世故,对唐国一众贵人了如指掌。这位江王殿下除了玩耍,就是整日与道门的牛鼻子们厮混,热衷于道门的飞升之术,从没听说过他礼过什么佛,敬过什么香。好端端的深夜来此,委实令人莫名其妙。

净空心下起疑,面上却不露半分,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殿下请。”净空将众人迎进门,一边揣摩李炎的来意,一边道:“殿下可是要礼佛?敝寺新制了一批瑞香,贫僧这便让人取来。”李炎不在意地说道:“好久没登大雁塔了,上塔上走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净空不动声色,微微躬身道:“殿下,这边请。”净空领着一行人来到正院,一迭声命座下的小沙弥奉上香茶、果品,一边歉然道:“仓促间招待不周,还请殿下恕罪。”“用不着费事,我到塔上逛一圈就走。”李炎说着,拿起一隻佛手,往身後一丢。

一名少年敏捷地跃起身,一把接在手里,笑道:“谢殿下赏赐!”引来一片小小的喝彩声。

净空含笑道:“殿下可是要登大雁塔?”“怎么?不方便?”“不敢不敢。”净空道:“殿下稍坐,贫僧这便去取钥匙。来人啊!”净空叫来两名小沙弥,吩咐他们招待好贵客,然後向江王殿下告了罪,步履匆忙的离开。

程宗扬看着华丽的殿宇,笑道:“大慈恩寺果然气派不凡。”“就他们臭规矩多。”李炎靠在椅中,将脚跷到茶几上,斜眼看着旁边的小沙弥,“几岁了?”“回殿下,”小沙弥怯生生道:“小僧刚满十四。”“认识几个字?”“小僧不曾识字。”“那你们怎么念经的?”“师傅诵读,小僧跟着背诵。”“平常做些什么?”“诵经、迎客。”李炎笑道:“还有收香火钱吧?”“是。”程宗扬道:“打水,烧火呢?”小沙弥道:“寺中有火工居士。”袁天罡道:“僧人们只管清修,各种清扫、炊食之类的俗务,都是由居士打理。”小沙弥道:“师傅说过,掘地、除草、植树,皆为不净业。佛门修行当摒弃俗业,方能精进。”李炎笑着对程宗扬道:“听到了吧?这些大大小小的和尚,莫说垦荒种田,就连烧火做饭、洒扫庭院都由信众代劳。除了念经、拿钱,别的一概不干,过得逍遥自在,简直是神仙日子。”程宗扬笑道:“大慈恩寺香火旺盛,换作小寺,免不了还得沿街化缘。”“什么化缘?就是讨饭!我大唐以耕战立国,百姓以勤勉持家,偏生这些和尚一个个舌灿莲花,不事生产,反以乞食为荣!不服劳役,专以敛财为能!整日里口喧佛号,迷惑众生。哼哼!”李炎目光不善地盯着那名小沙弥,把他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大雁塔下。

静室内坐着数名僧人,窥基身披僧衣,面色阴沉。

净空道:“大师兄,江王性子峻急,只怕拖延不得。”“区区一个李炎,有何不好打发的?”一名披着大红袈裟,浑身珠光宝气的僧人道:“只是他此来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随性而为,还是专为塔上那个妖孽而来?”“以江王的性子……”另一名僧人道:“若是无事,未必肯来大慈恩寺,更不会指名要登雁塔。”“那就是为塔上那个妖孽了。”一名布衣僧人道:“居然与十六王宅有所勾结,此事背後只怕关联甚大。”窥基双掌一合,发出金石交鸣般的声音,冷冷道:“我正愁无处下手,李炎这小子肯跳出来,倒是省事。”说着他站起身,“且待我去会会他!”众僧双手合什,齐声道:“光荣归于佛祖。”李炎连喝了两盏茶,早已等得不耐烦,眼看净空一去不回,索性也站起身,“坐得腚痛!走!我们自去塔上。等大和尚回来,让他给我们开门。”“殿下!殿下!”两名小沙弥连忙劝阻,可哪里拦得住他?

李炎带着一众随从,风风火火走到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窥基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这小子,来此做甚?”李炎笑道:“尉迟叔,多日不见,你气色越来越好了啊。”“少拍马屁!”窥基道:“有事说事,莫耽误我修行。”“真没什么事,就是想到塔上看看风景。”窥基一口回绝,“塔上木梯朽坏,眼下禁止登塔。”“不会吧?这么巧?”“想要登塔,”窥基大手一张,“拿一万金铢的布施来。再等上三五个月,待换过木梯,你尽管去登!”“一万金铢?”李炎叫道:“你怎么不去抢?”“你小子一次都没布施过,正好赶上,让老衲也狮子大开口一回!”程宗扬笑道:“既然木梯朽坏,我们不登便是。只在塔外瞻仰一番,大师可否通融?”说着程宗扬招了招手,吴三桂拿出一隻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小沙弥。

“这是一点香火钱,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小沙弥入手一沉,赶紧奉给窥基大师。

金、银、铜铢份量大小迥异,窥基不用伸手,便看出那是一袋金铢,数量不下百枚。大慈恩寺豪阔的施主虽多,但随手便布施上百枚金铢也不多见。

他深深盯了程宗扬一眼,半晌才道:“施主好生豪阔。来吧。”大雁塔位于大慈恩寺西院,塔基高两丈,长宽近二十丈,四方的塔身逐层缩小,最下面一层边长十余丈。塔基四周林立着碑刻——正是程宗扬此行的目的。

程宗扬似模似样地点了香,插在金灿灿的香炉中,敬了佛祖,然後绕着塔基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的字迹。

“这有什么好瞧的?”李炎就着石灯看着碑额,“大唐天宝十二年……都一百多年前的题名了,人都成灰了。”程宗扬道:“这些都是先贤名士,追古思今,令人不胜向往。”程宗扬一脸的唏嘘感慨,其实碑上那些名字,他拢共也没认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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