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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袋袋粮食被一个个士卒扛在肩上,然后快走着出了府库,再堆积在县府府库中的一辆辆手推车上。

周兴、陶恒等数位身居百人长乃至百人将职位的将佐此时也皆是袒胸露背地穿插在士卒们的队列之中,看到将佐们都如此费力地同自己一起搬运粮食,前来的士卒也没了任何怨言,在这些基层将佐们率先垂范的作用之下,搬运粮食的活计异常高效地进行着。

这批粮食,一半将送往县中军营。另一半则要被装车运往金城。前日韩璞率所属部众过境,近两万人浩浩荡荡地从令居县中穿行而过,好在如今夏粮已收割,冬麦尚且未播,耕地中光秃秃的一层,倒是免去了被军队践踏之忧。

韩璞到达金城之后的次日,便分别派遣了传令骑,各自前往各郡县,通知太守及县令等各级主管官员筹备粮草,以备接济大军。这几年李延炤与辛彦广开财路,县府府库充盈。然而饶是如此,大军过境仍像飞蝗一样,直接将县府府库中的粮食征走了三分之一强。好在如今夏粮虽然收割完毕,不过尚未征税。否则的话,征走三分之一,自己营中储存三分之一。剩下的若是遇上个灾荒或是流民入境什么的,还真维持不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辛彦也没有口出什么怨言。并非是他自己心中毫无意见,只是自辛氏逐渐壮大起来之后,辛氏各支的族长纷纷要求子弟们小心行事。毕竟如今遇上这么一位能谋善断的英察之主,任何的狂妄自大或是结党营私行径,都是在给自己挖坟。

好在大军过境,所需粮草军资也并非令居县一力支撑。如今调拨给大军的粮草物资虽然多,不过对于令居县来说,还远未到那种伤筋动骨的地步。

辛彦带着两名文吏,信步走出县府,直向军营旁的工坊而去。如今除了粮草物资的供应,其余所需便是军械箭矢等了。得益于武兴开采的铁矿,如今营中又辟了一块地方,专门作为工坊的库房来储存生铁。到时候即使工坊中需要用到库存生铁,也可由士卒们从营中,将所需生铁调运出来,送往工坊。

辛彦行入工坊,却只见工坊中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工坊中值哨守卫的士卒们,见到辛彦前来,也是纷纷行礼。然而辛彦的目光,全在坊中那些奋力敲打着烧红铁块的铁匠身上。

如今出现了灌钢法来生产优质的钢材,铁匠们出工与产出的比例大大提升。不过仍是需要锻打。只是如今只需锻打熟铁刀身,让其保持一定的韧性。而刀刃则由灌钢出产的优质钢材充任。箭矢的打造也被简化了很多,以至于生产效率与往日相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陆一大汗淋漓地举着右手的一柄锤,奋力击打着面前的一截熟铁。在他的反复锻打之下,这根烧红的熟铁正在逐渐变扁变长,粗粗看去,已俨然一柄刀的刀身模样。

随着锤头落在那截烧红的刀身之上,火星飞溅,不少火星欢快地蹦着,飞到陆一粗壮结实的小臂上。连一旁辛彦看着,都是心有余悸地皱着眉。不过陆一却是连眼都不眨一下。依然一锤一锤极富节奏地敲打着他面前砧板上的那柄半成品刀身。

又专注地敲打了那根刀身约莫半刻钟,陆一方才停下手中的捶打,将那截已经打出形状的刀身放置到了一旁,而后又从左侧装着熟铁棍的筐中夹起一根,走到一旁,塞入烧得正旺的炉火之中。

辛彦又将视线投往别处,只见工坊之中,不论是工匠还是学徒,此刻都是认真无比地在做着手中的事情。一名学徒端着装满箭镞的竹筐,飞快地向铁匠工坊门后跑去,过不多久,又端着装得满满一筐的箭矢,从后方跑过来,而后将那些装满箭矢的竹筐放置在一起。

辛彦走过去,伸手抓起一根箭矢。只见那木制的箭杆笔直笔直的。箭杆上涂着黑红两种漆色。箭尾的箭羽细密绵长。他又凝神望向箭镞,已经打磨锋锐的三棱箭镞闪着摄人心神的寒光。辛彦捏着箭尾,将视线置于箭尾后方,顺着箭杆看去,那木杆笔直笔直的,无处不显示着制作者高超的技艺与精益求精的匠心。

辛彦满意地行出工坊,再向一旁的军营走去。营门前值守的士卒见是县令亲自前来,纷纷微微垂头行礼。辛彦步入营中,放眼望去,只依稀见到几队在营中巡视的士卒,其余人等,却是一个也未曾见到。

“你们李司马何在?”辛彦转身看向在营门处值守的士卒们。一名带队伍长听闻辛彦发问,忙颔首答道:“禀明府,李司马上午便召集步营,将城中辅兵都带到城外校场去了……”

辛彦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今营中除去你们值守之人,可还有别人?”

“禀明府,现今营中,除去我等值守,再无其余人……”

辛彦走出军营,又继续向着城外踱去。不过行至城门处,已觉疲累不已,忙转头问左右:“若在此处,可见城外校场乎?”得到随从们肯定的答复之后,辛彦便信步向着城门旁的阶梯而去,信步拾级而上。到得城楼前,放眼望去,却见城外又是一番别开生面的景象。

此时汇聚在两里外校场的辅兵,粗粗看去,必然不下一千之数。辛彦粗粗一看,这些辅兵虽然显得有些杂乱无状,不过在一旁营中步卒的虎视眈眈之下,倒也并不嘈杂。相反地,这样密集的人群,此刻反倒呈现出一种与辛彦印象中不符的安静。

辛彦也曾在永登、枝阳,乃至更早些的武兴等地见过一群群流民过境时候熙熙攘攘的景象。那景象使他即使时隔多年,却仍然是记忆犹新。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孩童哭喊嚎叫,妇人大声咒骂。其中间或有一人或多人吵架。现今回想起当时那番景象与那些嘈杂的声音,仍是令他颇感头痛欲裂。

最初李延炤提议征募辅兵之时,辛彦就不怎么支持。在他的印象中,对于流民的这种根深蒂固的理念,很多年都挥之不去。即使最后李延炤仍然挑选了两千来名流民青壮,并编成军,辛彦对他们的感官也没有丝毫改变。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即使是挑选出来的流民青壮,与当初他所目睹的那种乱哄哄的景象相比,也决计没有多少改变。

不过现今他目睹的这一幕,却是令他心中对这些流民出身的辅兵进行了重新定位。立在校场边上的点将台上,却正站着一名将佐。辛彦微眯着眼,看了半天,只觉得此人身材等等略像李延炤,不过却仍是不敢确认。

李延炤站在点将台上,点将台前是如今令居县兵的一干主要将佐。刘季武、曹建、周兴以及辅兵之中的几名百人长、百人将都在其中。李延炤望向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辅兵们,声音洪亮地发令道:“坐!”

听到李延炤的命令,场中一千余名辅兵纷纷依令席地而坐。征召他们成为辅兵之后,虽然并未对他们进行过系统的战阵军事训练。不过行走站坐之类的基础,却是他们每天都在操练的项目。正是这些闲时的操练项目,让他们拥有如今这样虽谈不上纪律严明,整齐划一。不过已绝对能够称得上是一支军队的风貌了。

“诸君皆是自陇西,或是关中逃难来此。无需我赘言,诸君都应当是心知肚明,能有今日生活,殊为不易。不瞒诸君。建兴九年时,我也曾是流民中一员。”李延炤顿了顿,又伸手指向点将台下的刘季武、曹建二人:“他们二人,也是与我同时自关中流落来此。一路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还须时时担忧贼匪袭击,虏贼掠杀。那种滋味,不知诸君还想不想尝试……”

“不管诸君想不想尝试,我却是绝不想再尝试了!”李延炤几乎吼出这句话。而后锐利的目光扫视场中。却见那些衣衫褴褛的辅兵,此时也皆是双眼圆睁。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话勾起了他们伤心的回忆,不少人都是眼中泛泪。

“如今诸君在县中充任辅兵,家中有田耕种。我身为诸君上官,无法向诸君空口承诺何等荣华富贵。不过自从当了这个辅兵,我想问问诸君,你们可曾挨饿受冻?你们的家人,又可曾挨饿受冻?”

“不曾!”听闻李延炤发问,辅兵方队中靠前的辅兵们稀稀拉拉地答道。刘季武登时大吼道:“司马问你们,当了辅兵之后,你们自己与家中亲人,还可曾挨饿受冻?大声点回答司马!”

“不曾!”随着刘季武的发问,下方士卒们攒足力气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许如今他们各自家庭在此处,依然贫穷,依然家徒四壁。不过与逃难路途中的那些遭遇相比,无疑已是云泥之别。虽然如今仍是贫穷,不过个个都已经能有一碗饭吃。而且也不用担心走在路上,会遇到贼匪或者胡人杀掉你,将人头割走作为军功,并搜走你身上所有的财物。

对于这个,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对现今的现状感到满意。自然是与之前相比,再没有任何不满的理由。

“如今县府正需扩军。先前征召诸君之时,也曾相告于诸君,若有朝一日县中需动员征兵,诸位便须得入伍。入伍之后,每人每月可得一百钱,布一匹,粮米两钧。这些东西虽不算多。不过诸位家中其余家人不论耕织,还是放牧,所得混个温饱,却已是足够。”

李延炤顿了顿,又道:“如若不愿入伍编为正兵,也可继续当辅兵。然而当下情形,倘若前线有战事,辅兵仍需押送粮草军械。前方正兵不足,辅兵也需拿起刀枪与敌厮杀!还望诸君慎重考虑一番……”

李延炤话音未落,前排已有部分辅兵鼓噪起来,质疑的声音乱糟糟地从阵中爆发出来。然而这些辅兵各说各的,言辞激烈,互相遮盖之下,别说点将台上的李延炤,便是就在队列正前方的刘季武曹建等人,也是听不真切。

曹建面色铁青,跨前一步大吼道:“谁在鼓噪生事?若想领教领教老子的军棍,现在就可以满足你们!”

队伍中的鼓噪声渐渐弱化下去。这位军假司马一气砍下十一颗人头的消息,早在营中传开。便是连辅兵那边,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位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不少人私下里都给曹建取了个带着畏惧的绰号,叫做“曹阎王”。

此刻曹阎王发话,先前蹦跶得最欢的那几名士卒也皆是不敢触他的眉头,尽皆不服气地瞪着他,却无人再敢出言鼓噪。

曹建转身向点将台上的李延炤抱拳道:“属下驭下不力,还望司马责罚。”

李延炤摆了摆手:“此事不怪你。他们也并非你直属部下,谈何责罚。”言罢李延炤又转头望向下方坐了一片的辅兵,微笑着朗声道:“今日在此,也并非强征诸君。入不入正兵,也皆由诸君自决。若有什么疑惑相问,也尽可向我提问。不过须得一个个来,切莫一同鼓噪,逼着曹司马打大伙的军棍……”

李延炤神色轻松地讲出这段话,便引得下面士卒们一阵哄笑。曹建听在耳中,也只是面上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有何疑问,便请诸君举手,我点到的起立问话。没点到的,便静坐等待。”李延炤继续微笑道。方才瞪圆眼睛鼓噪生事的那些士卒,却都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李延炤面向他们,问道他们有什么疑问,可以即刻提出的时候,前排士卒纷纷举手。

李延炤指向辅兵方阵前列的一名士卒:“你来问。”

那名士卒起身,却是面色凝重地问道:“如我等在战场上阵亡,县府会照顾我等亲人吗?”

那名士卒此言一出,下方阵中又开始了一阵阵交头接耳的嘈杂声。这个问题固然无比尖锐,然而它又实实在在地关系到每一个人。谁也不愿自己战死在前方,而后方的家人却还在挨饿受冻。李延炤对这些士卒的心理,也是了解得足够透彻。

“我初任本县司马之时,便是建兴十一年金城大战之后。那时,本县中共计有千余人阵亡在前线……前任县令面对数额巨大的抚恤,不告而别。我本人职位只是县府司马,然我念及在金城之下一同战斗过的袍泽,不忍见他们家人孤苦无依,便擅自做主,查抄了一名勾结军中败类,倒卖军粮的商贾,以查抄他的家财,给这千余名阵亡将士的家中,发下了抚恤……”

“此事就在之前不久,在场不少人都曾亲历,如有疑惑,尽可向他们求证。”随着李延炤斩钉截铁的回答,点将台下逐渐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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